那就说说看,你凭什么断定咱们一定能够打赢这场战争?”
苏北话混着浓重的鼻音:
“教育长您看,日军每占一座城,
就得留一个中队守据点,
咱的游击队就像蚂蚁啃大象,
今天扒段铁路,明天端个炮楼。”
他指着沙盘上星星点点的红点,
“学生统计过,鬼子的后勤线每延伸一百里,
伤亡率增加百分之十五,咱呢?
每死一个弟兄,能拉三个鬼子垫背 ——”
“可咱们缺枪少炮!”
周祖安插话,
“就说咱军校,最新的中正式步枪才到货二十支,
大部分还是汉阳造,膛线都磨平了!”
徐天亮突然从裤兜里摸出个生锈的弹壳,
正是刘海棠送他的那枚:
“没枪?咱可以从鬼子手里抢!
几个月前在长沙,我用这枚三八大盖的弹壳,
换了老乡的一把砍柴刀,砍死过两个鬼子 ——”
他忽然压低声音,
“再说了,咱有老百姓当眼睛耳朵,
鬼子在明处,咱在暗处,
这仗,越打咱越明白咋打,鬼子越打越迷糊!”
张教育长忽然从口袋里掏出个皱巴巴的本子
,翻到夹着银杏叶的那页:
“这是古之月报告里的一组数:
湖南有两百万民工修工事,四川每月征粮三十万担,
海外华侨捐了二十万床棉被 ——”
他敲了敲本子,
“汪兆铭之流以为咱会像晚清那样任人宰割,
可他们忘了,咱中国人骨头最硬的时候
,就是被逼到绝路的时候。”
他忽然望向礼堂门口,
刘海棠正踮脚给新来的伤员换药,
粗布围裙上沾着血渍,
“就像那妹子,没读过书,没拿过枪,
却知道把最后的窝头塞进伤员嘴里 ——
这才是咱中国不会亡的根!”
炭火渐弱,礼堂里浮着层白蒙蒙的水汽。
古之月靠在廊柱上,摸着口袋里的全家福,
照片上妻子凌觅诗抱着刚满周岁的乐凌,
笑得像金陵城的桂花。
徐天亮递来半块烤糊的馒头,金陵话软了些:
“甭想那些糟心事,等咱毕业分到部队,
带你去端了鬼子的司令部,给嫂子和小侄子报仇。”
周祖安忽然凑过来,声音低得像蚊子:
“古兄,我…… 我刚才说话过激了。
我爹在上海开纱厂,被鬼子逼得跳了黄浦江,我其实……”
古之月抬头看见他镜片后的泪光,
忽然想起报告里写的:
“周同学,你知道为啥汪兆铭之流必败吗?
因为他们背叛的,是像你爹那样宁死不屈的中国人。”
他拍了拍对方肩膀,
“咱现在吵架,不是为了争输赢,
是为了让更多人明白,投降才是死路,抗争才有活路。”
张教育长的合肥话突然在头顶响起:
“都听着!
学校明天放寒假的时候,你们都去趟难民收容所,
看看那些断了胳膊断了腿的弟兄,
看看那些带着孩子逃了三千公里的老百姓 ——”
他忽然盯着周祖安,
“你不是说没希望吗?
老子带你去见个老太太,她带着五个孙子,
靠挖野菜给咱军队送情报,
上个月被鬼子打断了三根手指,
现在还咬着笔给咱画地图!”
散会时,雪籽打在礼堂的铁皮顶上沙沙响。
刘海棠抱着空铁皮桶跟在后面,湘潭话带着困意:
“古大哥,徐大哥,
教育长说明天放寒假,你们要回哪儿呀?”
徐天亮忽然蹦上石阶,金陵话带着雀跃:
“以后有机会,咱送你回湘潭老家啊!
顺便教你村的汉子们做土地雷,
用尿罐装上炸药,鬼子的汽车一来就开花 ——”
古之月望着漫天飞雪,
忽然想起岳父凌凤山在渝城新开的谷丰源粮店,
想起战前最后一次在金陵见面,
老人往他帆布包里塞炒米:
“觅诗娘俩托你照顾,你带她去后方,这粮店咱就就不要了。”
如今金陵的粮店怕是早已被鬼子烧成灰烬,
但老人的话还在耳边:
“鬼子占得了咱的地,占不了咱的心。”
他摸了摸胸前的银锁,
那是妻子留给他的唯一遗物,
忽然对刘海棠说:
“我要回岳父的粮店……”
雪籽渐密,军校的铁门在身后 “咣当” 关上。
徐天亮忽然指着漫天飞雪:
“古兄你看,这雪落在咱中国人的土地上,
化了就是春水,能浇开桃花,能催熟麦子,
鬼子的铁蹄踩得碎雪花,踩不碎咱心里的春天。”
他忽然从怀里掏出那本《论持久战》,
对着路灯晃了晃,
“叶参谋长说,战争的伟力之最深厚的根源,
存在于民众之中。
咱只要把这火种传给每个老百姓,
不愁鬼子不烧成灰!”
晨雾漫过青砖墙时,
古之月收拾好行囊,帆布包里除了换洗的粗布衫,
还塞着张手绘的《游击战术简图》,
那是徐天亮连夜画的,
上面标着 “用竹钉扎马掌”“煤油浸麻绳烧坦克” 的土法子。
他摸着包上的补丁,想起昨夜在礼堂看见的场景:
张教育长对着沙盘上的长江防线,
用红笔重重画了个圈,合肥话里带着铁腥味:
“记住,咱守的不是地盘,
是身后千万个像谷丰源粮店那样的家,
是千万个像凌觅诗那样笑着盼归的人 ——
只要还有一个中国人站着,
这仗,就输不了。”
雪停了,东方泛起鱼肚白。
古之月背着行囊走向码头,
江风带来远处的汽笛声,混着隐约的童谣:
“不怕鬼子凶,只怕百姓穷,
百姓拧成绳,鬼子变毛虫……”
他知道,在渝城的谷丰源粮店里,
或许埋着岳父藏的最后一袋稻谷,
就像埋在每个中国人心里的抗战火种,
只要春风一吹,就会在焦土上重新发芽,长成遮天蔽日的森林。