湘水夜渡
军用卡车在坑洼不平的土路上艰难地行驶着,
车身不停地颠簸摇晃。
古之月的后脑勺已经是第三次狠狠地撞在了坚硬的铁皮车帮上,
他痛苦地揉着发疼的脖颈,心中暗暗咒骂这糟糕的路况。
他一边揉着脖子,一边斜眼看向蜷缩在车厢角落里的刘海棠。
只见这小姑娘身穿一件明显不合身的旧军装,
正全神贯注地用一块破布擦拭着徐天亮的皮鞋。
她的手指在鞋缝里仔细地抠弄着,
仿佛那不是一双普通的鞋子,而是一件珍贵无比的宝物。
古之月见状,嘴角泛起一丝戏谑的笑容,
操着他那独特的苏北腔调开口说道:
“海棠妹子啊,咱跟天亮也不是头一回一起搭伙做事了,
可我咋就瞅见你对他这么死心塌地呢?
难不成是他用长沙的糖油粑粑把你给哄住啦?”
他的话音刚落,车厢里的几个伤兵顿时发出一阵低低的哄笑。
徐天亮此时正往嘴里塞着一把炒米,听到古之月的话,
一下子被呛得剧烈咳嗽起来,
那张原本就苍白的脸瞬间涨得像个紫茄子。
“古班头,您可别乱讲啊!”
徐天亮好不容易止住了咳嗽,连忙摆手解释道,
“我兜里连半块银元都掏不出来,
拿啥去哄妹子哟?”
他的口音带着明显的南京味儿,
说起话来尾音总是带着一股软糯的腔调。
刘海棠连头都没有抬一下,
只是默默地用手指尖在皮鞋的边缘处轻轻一抹,
瞬间便抹出了一个锃亮的圆圈。
她的声音仿佛浸过了湘江的水一般,
带着些许湿漉漉的尾音,缓缓地说道:
“长官,您就别问了,
有些恩情啊,
那可是深深地刻在了骨头缝里的。”
时间回到上个月,地点是长沙城外。
那时的湘江在十月的阳光下泛着青灰色的光芒,
刘海棠静静地蹲在渡口的青石板上,目光落在不远处的阿爹身上。
只见阿爹正熟练地用竹筒往铁锅里添加着水,
那铁锅被烧得滚烫,不时发出咕噜咕噜的声音。
老槐树的影子如同一幅水墨画般,
淡淡地落在斑驳的木桌上。
竹篾筐里的茶叶蛋还冒着丝丝热气,
桂皮和八角的香味与江风交织在一起,
直往人的鼻子里钻。
刘海棠忍不住用竹筷轻轻地戳了戳锅里的蛋,
那蛋壳上的裂纹里,
竟渗出了琥珀色的汤汁,
香气四溢。
她转头对阿爹说:
“阿爹,今晨煮的蛋多搁了片香叶呢。”
刘老汉闻言,抬起手擦了擦额头上的汗水,
手掌在围裙上摩擦,发出刺啦刺啦的响声。
他笑着回答道:
“多搁点香叶,过路的军爷闻到香味,
才会愿意多买一些嘛。”
然而,仔细看去,刘老汉脚上那双破旧的布鞋已经补了三层补丁,
连脚趾头都在鞋尖处若隐若现,露出了白生生的肉。
日头刚刚过了正午,阳光正烈,
渡口处却突然来了一队身着灰布衫的人。
这队人步伐整齐,神情严肃,
为首的是一个身材魁梧的汉子,腰间别着一把木壳枪,
皮带紧紧地勒在他圆滚滚的肚子上,勒出了一个歪歪扭扭的结。
还没等这队人走近,那领头的汉子就扯着嗓子咋呼起来:
“都把腰板挺直了!
保安团来查抗日捐啦!”
他的声音在空旷的渡口上回荡,让人不禁心生畏惧。
听到这声呼喊,正在渡口边摆摊卖粥的刘海棠手一抖,
手中的竹筷差点掉进锅里。
她的心中一阵慌乱,因为就在上个月,
保长才来收过一次抗日捐,当时已经拿走了她新买的半袋糯米,
那可是她和阿爹辛苦攒下的钱啊!
为了凑够那二十块钱,阿爹在灶台前蹲了整整三个晚上,
数着那些铜板,每一个都显得那么珍贵。
“老东西,你又在这儿摆摊呢?”
那汉子走到刘老汉的摊位前,
毫不客气地抬脚踢了踢那口铁锅,
滚烫的汤水顿时溅了出来,
有几滴正好落在刘老汉的脚背上,
烫得他“嘶”地倒抽了一口凉气。
“老总,您行行好,小本生意,实在是凑不出那么多钱啊……”
刘老汉见状,急忙扑通一声跪了下来,
他那粗糙的手掌在青石板上不停地磨蹭着,
不一会儿就磨出了一道红红的印记。
然而,刘老汉的话还没说完,
那汉子突然举起手中的木壳枪,
用枪托狠狠地砸在了刘老汉的后腰上。
刘老汉闷哼一声,身体像虾米一样蜷缩起来,
剧烈的咳嗽让他的嘴角溢出了丝丝血沫。
“阿爹!”
刘海棠见状,心疼得眼泪都快掉下来了,
她顾不上其他,急忙扑过去想要扶起阿爹,
却被那汉子粗暴地一把推开。
她闻到一股浓烈的劣质烧酒味道,
那股味道如此之重,仿佛能透过她的鼻腔,
直直地钻进她的胃里,让她感到一阵恶心。
不仅如此,这股味道还混杂着令人作呕的汗臭,
两种味道交织在一起,简直就是一场噩梦。
突然,只听得“哗啦”一声,竹篾筐被狠狠地踢翻了,
里面的茶叶蛋像被惊扰的蜂群一样,
争先恐后地滚落进江里。
褐色的汤汁在水面上迅速洇开,
形成了一片片不规则的污渍,
看上去就像阿爹嘴角那触目惊心的鲜血。
“没钱?那就拿人抵!”
伴随着一声怒吼,
一只粗糙的大手如铁钳一般紧紧揪住了刘海棠的辫子。
她甚至能清晰地听到头发根部断裂的声音,
那声音就像她的心碎成了无数片,
疼得她眼前发黑,几乎要昏厥过去。
然而,就在这千钧一发之际,
渡口的青石板上传来了一阵不急不缓的脚步声。
那脚步声清脆而坚定,
仿佛是一块冷玉掉进了滚烫的油锅里,
瞬间打破了这令人窒息的紧张氛围。
刘海棠艰难地抬起头,
只见一个身着灰布军装的男人正朝这边走来。
他的军装虽然已经洗得发白,
领口也磨出了毛边,但却被浆得笔挺,显得格外精神。
男人手里攥着一个牛皮纸袋,
袋子里装着的似乎是一张地图。
他的布鞋上还沾着城郊的红胶泥,显然是刚刚从城外赶来。
“这位老总,”
男人的声音带着一股明显的金陵腔,
听起来文绉绉的,
“光天化日之下欺压百姓,怕是有违党国军纪吧?”
领头的汉子松开手后,眼神充满了不屑和挑衅,
他上下打量着眼前这个年轻人,
嘴角泛起一丝冷笑,说道:
“哟呵,哪儿来的学生娃啊?
居然敢管老子的闲事!”
他的目光随意地扫过徐天亮的身体,
突然瞥见了徐天亮胸前的证件。
那是战区侦查队的证件,上面的钢印在阳光下闪烁着冷冽的光芒。
然而,当他注意到领章上的学员星时,
心中的轻蔑更甚——原来不过是个还没毕业的军校生而已。
面对汉子的嘲讽,徐天亮并没有丝毫退缩。
他稳稳地站在原地,将手中的纸袋往石桌上一放,
然后活动着手腕,发出一阵咔咔作响的声音。
他的声音平静而坚定:
“学生娃怎么着?
欺负老人小孩的,学生娃也能管!”
汉子见状,怒不可遏,
他狞笑一声,猛地挥起拳头,径直朝着徐天亮砸去。
然而,徐天亮却像早有预料一般,
侧身一闪,轻松地避开了这一拳。
他的动作迅速而敏捷,仿佛一阵风,让人猝不及防。
与此同时,徐天亮的鞋底在青石板上用力一蹭
,发出一阵刺耳的摩擦声。
紧接着,他的拳头如闪电般迅速出击,
带着一股巧劲,狠狠地砸在了汉子的腰眼上。
这一击犹如重锤一般,
力道十足,汉子当场就像被抽走了全身的力气一般
,双腿一软,扑通一声跪倒在地。
他的脸色瞬间变得惨白,
额头上冷汗涔涔,与鼻涕一起顺着脸颊流淌下来。
“弟兄们上!给我狠狠地揍他!”
眼见领头的汉子吃了亏,
其余几个保安团士兵见状,纷纷围拢上来,
他们手中的皮带扣和枪托在阳光下闪烁着冷冽的寒光,